泉州李家古厝里的童年
文 | 涂帆
一踏进泉州开元寺大殿,两侧石柱上由朱熹撰弘一法师书的“此地古称佛国,满街都是圣人”的楹联扑面而来。“泉州,这是你一生至少要去一次的城市”,2019年白岩松来泉州发出的感慨被刷在多个街巷的墙壁上。我自幼生长在泉州,当时这里既无公共汽车,也不通铁路,少有人会讲普通话,到处都是寺庙,到处都在烧香,家家户户一年到头忙于“作节”,是“作节”不是“过节”,复杂的供品和繁琐的仪式是合格的泉州媳妇必备的功夫,“怎么就生活在这么个落后的地方”是我一直的感觉。随着年龄渐长,到了古稀之年,古城古巷古厝里的童年记忆唤醒我另一部分神经,才觉得在这里长大也是一种幸运。
泉州,这是你一生至少要去一次的城市
一九五一年,父母从莆田调到泉州一中当教员,一岁的我从此扎根这里,在古称“光明城”、“刺桐城”、“溫陵城”的泉州有过几处住所,印象最深的当属童年住的李家古厝。先介绍古厝周围的街巷,再述说古厝的故事和我们在那里的趣事。
泉州北门街有个地标朝天门,朝天门以东是东西走向的文胜巷,据说当年巷中21户人家18户出大文人,故此巷名曰文胜巷,巷内至今尚有两座较完整的明清古厝和文胜古地庙。
文胜巷向东延伸是执节巷,巷名与南宋兵部侍郎诸葛廷瑞有关,诸葛延瑞,字麟之,泉州人,绍兴二十七年进士。南宋孝宗年间,朝廷北伐无力,金世宗完颜雍病逝,孝宗皇帝不得不派一特使出使金国,此人便是诸葛延瑞,诸葛延瑞不辱使命,归来后受重用。南宋绍定年间(1190—1194年),泉州太守在其故里立执节石牌坊,建执节宫。后人在牌坊和宫两侧建商铺住宅形成街巷,取名执节巷,如今,巷在,石牌坊不存。执节巷中段,有一同莲寺,原名洞灵庵,建于清道光年间,文革期间遭破坏,修缮后的它失却了原先的神秘清净。
南北走向的模范巷从文胜巷和执节巷交接处向南北延伸,这一带曾经是抗倭名将俞大猷(公元1503年—1580年)军营地,被称为营房街,后人出于对俞大猷的爱戴,易其名为模范巷。俞大猷泉州河市人,先祖俞敏随朱元璋打天下,为泉州卫百户,至七世俞大猷,官至都督。模范巷中段西侧称为都督第,当年偏僻的拐角处那棵狰狞大榕树常让小孩望而却步。
模范巷南端与县后街交接处有一印度教寺庙,该庙因奉祀印度教山神毗舍耶,泉人称白狗神,得白耇庙之俗称。这里曾是斯里兰卡,古称锡兰,人聚居地。六百年前锡兰王子世巴來那赴华进贡学习,欲离泉返国时因国内叛变国王下落不明而滞留,后娶阿拉伯裔蒲氏繁衍定居,其后裔散落大陆、台湾和东南亚,有的因单传招赘,故有“许世”、“杜世”等复姓。上世纪九十年代,泉州冒出“锡兰公主”许世吟娥以及涂门街关帝庙西侧世氏祖厝的新闻,轰动一时,为泉州史称“番汉杂处”的国际都市又添一佐。
模范巷东侧离白耇庙几十米处叫做城隍口,那里曾经的城隍庙规模宏大,有庙门、前殿、中殿和后殿,庙内有宋石塔和石经幢。城隍庙文革中被废,其照壁1973年迁至开元寺内西塔下。上世纪五十年代,雕梁画栋依旧的大城隍庙改作麻袋厂,是我常去的地方。我父母算是高薪,但家人多还是捉襟见肘,奶奶闲不住,学邻居到麻袋厂取货回家加工赚零用钱。我常被叫去进出工厂一起抬东西,她在那里排队等候时我便四处“走透透”。城隍庙西侧是一个有着“朱文公讲院”横匾的门,那是朱熹讲学的小山书院正门。印象最深的是建于乾隆年间的城隍庙大照壁,此照壁1973年被整体搬迁到开元寺西塔下,现称为麒麟壁,其实壁上怪兽不是麒麟是[猫][贪](音同“贪”),传说[猫][贪]胃口非常大,不仅吃光花草树木奇珍异兽,还到人间抢夺金银财宝,有一天,它看东海面上冉冉升起太阳,冲过去欲吞食,结果掉进海里淹死。据说当年知府走马上任前必到城隍庙对此照壁顶礼膜拜。造个妖怪吓唬为官者倒是不错的主意,但对于“彻底的唯物主义者”则大概无效。
模范巷的北端称为“一峰书”。明·嘉靖八年(1529年)这里的净真观改建为一峰书院(1529年—1628年),因书院北为清源山,后改为清源书院(1628年—1750年),后又因书院西有裂为五瓣且状如盛开梅花的大石块,加之民间有“梅石开,状元来”之说,又改为梅石书院(1750年—1923年)。一峰书院是福建名校泉州一中的前身,我和父、母、舅、叔、妹都是该校校友。不知何年开始,一峰书院改为观音亭,至少民间是这样称呼的,“文革”期间被毁,20世纪80年代,海外爱国侨僧广净募资重修,改名为一峰寺。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观音亭,是我们几乎天天光顾的地方,铺着厚厚树叶的狭窄陡峭的石级贴着北墙外侧直达底层,那里有水池,水池边是稻田,不远处有我奶奶开辟的一小块菜地,奶奶曾瞒着父亲将吃不完的菜拿去卖,父亲知道后不让,才改为晒咸菜干。观音亭的住持沈笑姑,总是一脸严肃,是我家后来的房东,解放前夕,闽中游击队在青烟袅袅经声绕梁的观音亭某密室开过会。
模范巷和执节巷交叉处原有一石牌坊,故两巷交汇处的李家俗称新坊脚李家,牌坊立于何年何故,无从考证,据说解放初拆了,而这新坊脚李家古厝,就是我度过童年的地方。
李家古厝是明代著名思想家李贽(1527~1602),号卓吾,的族裔李清琦(1856-1901)的故居。李清琦,字壁生,号石鹤,1882年中秀才,1889年中举人,1894年(清光绪二十年,农历甲午年)台湾彰化籍进士。1895年清政府被迫与日本签订割让辽东半岛、台湾全岛及附属岛屿等地并赔款二万万两白银的丧权辱国的《马关条约》,噩耗传来,正在北京参加科举考试的台籍举人与官员李清琦等,反对割台议和,上书都察院,都察院将呈文奏光绪帝,125年前的史称“台湾五人上书”是最早代表台胞发出的心声。抵制割台后,李清琦被授刑部主事,旋改任知县,1898年,李离京返泉至终老,曾任泉州清源书院山长。
清代进士李清琦画像
李家古厝占地很大,正门在模范巷,后门在执节巷。从文胜巷和执节巷交界处向南,沿模范巷走约四十米,其东侧的小巷就是李家巷。巷子左侧是一个有着三、四间房屋的破败的独立院落,这是观音亭住持沈笑姑的财产,1959年~1963年我们的住所。小巷右侧有一口井,井口正中跨着一堵墙,墙两侧可互不干扰地打水。小巷尽头是长石板台阶,拾级而上,迈过双扇大木门,门后有可拆卸的木撑和木梁,木撑下端斜插入埋进地表的小石臼,上端顶着门背的凸出构件,木梁则横穿入固定在两侧门柱的铁环。撑和梁都用于防盗,当年可谓戒备森严,当然,到了我们居住时,这些都已形同虚设。进了李家大院的这第一道大门,一条南北长约四十米宽一米的石板路将你送到第二道门前。石板已多出松动,野草在石缝处无拘束生长,路的两旁是种着大豆或地瓜或花生的旱地,约两千平米,种植和收获时节,同莲寺的尼姑来此劳作。
进了二道门,左侧依次是柴火间、厨房、小天井和居室,若干一中学生住那里,那时学校无宿舍。右侧又是田地,田地的北侧是一个大石埕,走过石埕,推开大门,跨进门槛,才算进入坐北朝南的大厝。
迈进大门,第一眼看到的是天井北侧的大厅,闽南称天井为深井,还是照惯例称天井。大厅南墙是一排木门扇,门框正中上方挂着醒目的牌匾——“翰林”和“进士”。牌匾连同其它“四旧”,包括历代珍藏的李贽神主牌、三希堂法帖以及字画等,都在“文化大革命”期间付之一炬。目前看到的李清琦手书对联“前身共作龙华客,他日愿为骥尾人”是台湾彰化学者蒋敏全先生发给李清琦曾孙李鸣凤的。
李清琦手书对联
大厅正中摆供桌,墙壁上挂李清琦和他父亲李邦让的画像,这两幅倒是保存下来,因为画像中的他们没穿官服。大厅的后面是后轩,前厅与后轩隔墙的两侧是门扇,若门扇闭合,后轩可布置成小书斋,或可将贵客延入后轩密谈。若门扇敞开,后轩与前厅合并,可满足办大事所需。厅堂两侧是主居室东房和西房,且均有前后房,后房本是婢妾居室或存箱笼之处。前后房均以屋顶天窗取光,昏暗的室内迁徙着天窗投进的光线,梦幻迷人。古厝的最北端是高墙内一米宽的小巷,小巷连接起东西后房和后轩,墙的北侧是执节巷。这种“一明两暗”三开间结构是闽南古厝的基本构成。天井东西侧是过道,若需要可设纵向护厝(护龙)。天井南边是下轩,下轩两侧是前落屋。李家大厝的东北角还有一个小天井、厨房和后院,闽南话后院为后尾,然后是一条小巷通往执节巷。
这就是我们住了八年的古厝,爷爷奶奶住西房的前房,叔叔住后房,父母与三个孩子住后轩,小妹尚未出生。房东一家住东房和东前落屋。
李清琦之父李邦让有四房妻妾,李清琦有五房,李清琦长房嫡系儿子李剑秋娶泉州黄宗汉的侄孙女黄环佩为妻。黄宗汉(1803~1864年),道光十四年(1834年)中举,第二年联捷中进士,历任员外郎、郎中,升御史、给事中。我们随一起长大的房东家孩子称呼古厝里的老人,称黄环佩嫲阿。她裹小脚,细皮大眼,年轻时一定是美人,她常年用黑布包前额和后脑勺,一早起来就在古厝里上下踱步,一边走一边拍头,啪啪啪地响。嫲阿话不多,有时会抱着线装古书阅读,过年过节时端坐大厅接受晚辈磕头,她丈夫李剑秋远赴南洋谋生,1945年在泗水去世。
古厝里有一个叫作太嫲的老奶奶,她是李清琦的五房王珍舍,由丫环晋升上来的,难怪没裹脚。太嫲天天在下轩摆满供品的案前添油念经,厚厚的经书一页页地翻,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,嘴里念念有词,我曾躲在她背后偷听,一句也没听懂。太嫲不识字,但看到地上有印着或写着字的小纸屑,必捡起插入石壁缝隙。她耳背,除了念经外听不到她声音,她的儿子也于泗水去世,她有一个孙子在南京当兵。
过一段时间就有人来给太嫲和嫲阿“拔面”,“拔面”就是用白粉块在脸上搓,脸覆盖白粉后,用细麻丝在脸上来回轻划,拔去细毛的脸光亮如初。她们做此美容时,孩子们围成一圈观看,你推我挤。
一位叫做叔公的时常来访,他抽水烟,水烟壶终日咕噜咕噜地响。他名李少秋,有姐妹柱姑和妙姑,现已无人知晓他们是李家哪一房的后代,李少秋独自生活在与李家古厝一墙之隔的溫陵养老院。
小时候听说泉州著名的八大景之首“小山丛竹”就在隔壁养老院里,那里有很多古早故事,泉州人将古代说古早。唐代欧阳詹、宋代朱熹和近代弘一法师等先贤都在那里留下足迹,当然这些都是后来才知道,孩子们对古早事不兴趣,兴趣的是那一溜沿围墙种的木瓜。当木瓜由青变黄,我们便在围墙李家一侧踢毽子,然后,“不小心”将毽子踢到墙那一侧,然后,跨过坍塌的墙进养老院,然后,看没人就对准木瓜扔石头,然后......,其实没人介意偷木瓜,我们做贼心虚多此一举。养老院里有一在我小小年纪看来又高又大的礼堂,里头光线差,泉州高甲戏剧团在那里练功排练,原本不知何用。我们最喜欢在石牌坊周围草丛间捉蚂蚱,对四周的破房不屑一顾,其中一排三间的砖房,路过时总有些胆怯,听说一位有名的和尚在这里逝去,长大后才知道那是弘一法师圆寂的晚晴室,也是他写下绝笔“悲欣交集”的地方。后来,养老院的部分土地被征用建泉州三院,即精神病院,我们便进不去玩了。
2017年9月,泉州市出台《泉州古城生态修复城市修补工作实施方案》,在古城范围全面启动“七个一”工程,“泉州八景”之首“小山丛竹”是首当其冲的“一园”。2019年春节,我去给李鸣凤先生拜年,他带我上他家二楼露台看正紧张施工的公园,几台推土机忙碌地平整土地,烟尘中只见孤零的晚晴室,我顺手拍了其背面照片。不想一年不到,小山丛竹文化公园建成了,晚晴室得到修缮,沧桑的石牌坊前立一石碑,碑上记载:南宋著名理学家朱熹曾在此讲学。此外,不二祠、诚正堂,过化亭、小山书院等建筑得到还原。
弘一法师圆寂的晚晴室(修缮前,摄于2019年2月)
晚晴室(修缮后)
小山丛竹文化公园里的石牌坊
原只想介绍居住过的古厝和童年记忆,不想扯出这么多,这都是方圆一公里以内,至今还是宽不过六米的小街小巷里的故事。
我们家姐弟和房东家孩子年龄相仿,常玩在一起。房东家老大李鸣凤稍长几岁,不屑与我们玩低级游戏,但他拉收音机天线时,弟弟总跟他飞檐走壁。房东家老二荔娟和老三仲甫,与我们忽而上这个架摘葡萄,忽而爬那棵树摘桃子,说这边是泗水,那边是吕宋。夏日星空下,我们在石埕摆长凳,扶来太嫲、嫲阿,也许还有叔公,再加上我家阿公、阿嫲,请他们端坐其上看演戏。我们一边嘴里“锵锵锵锵锵”地发声,一边摆姿势走碎步,绕场一周后,不是相互打斗龙腾虎跃,就是翘兰花指牵声拔调,天天如此无新意,还不让老人家回去睡觉,看他们坐着打瞌睡。台风季节龙眼噼噼啪啪砸地,天未亮争先恐后提玻璃罩小油灯到树下捡龙眼。冬天,我们分成“两国”,在收成过的田地上扔土块打仗。此外,印象最深的是“除四害”消灭麻雀,根据街道干部部署,大人拿竹竿捅树梢,老人和小孩分头坐在古厝里一道又一道门槛上敲盆敲锅,将麻雀赶到布下天罗地网的城北清源山,那里早已有年轻力壮者,我父亲是也,手持鸟枪等候,为了这个光荣任务,父亲专程去老家乡下取来荒废多年的火药枪。
落雨天的古厝天井,无论是小雨淅沥、中雨纷飞或大雨瓢泼,各有景致,唯有淌水放纸船是雨后常规节目。偶尔,乌龟从阴沟里钻出,天井的排水沟叫阴沟,大人说,乌龟是清阴沟的,不可伤害。
大概是1958年,奶奶回老家,叔叔已在京读书,我们搬出深宅大院住进紧挨模范巷的那小院落,那是观音亭住持沈笑姑,我们称她太婆,的财产。我们住东院,穿过门洞是西院,西院严重破损没住人,其荒废的后院是我们的乐园。那里没有花只有树,一株破布子树又高又大,百度后才知道这奇怪名字的树具有食用药用价值,当年任其果实洒满一地。另一株在靠近水井的墙边,是柚子树,成熟季节满树挂着柚子。此外,有许多释迦树,释迦是稀罕水果,多用于供奉菩萨,现在从台湾引进不少,当年我们经常与房东孩子一起摘释迦埋进米缸催熟,又香又甜。园里四处散布着桃形的石秤锤,大小不一,锤顶处有穿细绳的小洞,我们力气小,只能搬动小个的,为什么有这些石秤锤?后来都到哪里去了?毋庸置疑,这个园子给孩提时的我们许多欢乐。
后来,修复后的西院住进原一中校长潘聪谋一家,东西侧之间的门洞钉上薄板,而对着我家小天井的红砖花窗依旧,两家人有时站在那里隔窗对话。天井南侧是厨房餐厅,除了日常用的小煤炉外,角落里不知砌于何时的柴灶上堆着菜橱,几张小凳环绕一张迷你桌构成餐厅,另两件重要东西,自行车和兔笼,也塞进来。为什么有兔笼?在“瓜菜代”时期,兔子是将草转化为肉食的绝好动物,因此,许多人家再拥挤也留“一笼之地”。天井的北侧是我们的前后房,我怀疑本来是前厅后轩,因为前墙由木扇门构成,前后房隔墙的两侧也是木扇门。天井的东侧是一个小小的砖砌拱门,我常岔开双腿支着门框两侧上升到头碰拱顶才罢休。砖砌拱门与砖花窗都对着天井,一个在东一个在西,这院落的建筑不是闽南住家“三开间”或“四房看厅”的传统形式,不知当年做何用。
这就是我们在泉州的第二个家,与之前的家相距几十米。祖父住后轩,父亲和我住前厅,周末,已调往五中的母亲带弟妹回来。铺地大红砖已彻底龟裂,卧室地板中间呈现出大公鸡图案的泥土地,随着地砖因踩踏而松动剥离,“中国版图”不断扩大。雨天,地板、木桌和帐顶摆上锅碗罐盆,终日终夜忙于接水倒水。“床头屋漏无干处,雨脚如麻未断绝”,与杜甫描述的无二。秋,台风来袭,街道干部把我们赶到设在泉州一中的临时避难所,父亲依旧住家为我们做饭送饭。卧室陈设可想而知,三张板床贴着三面墙,床上耷拉着蚊帐,前厅西南角塞进唯一的一张桌,父亲的写字桌,旁边还挤进一个书架。昏暗的油灯下,父亲在此伏案修改他的古装剧本“文天祥”和“赵秋芳”,可惜,文革期间都被没收,有去无回。书桌上方的墙上挂着他自制的镜框,四条边框上粘贴着他不知哪里剥下的树皮,未事雕琢的气息透露出主人品味。父亲将他喜欢的画夹在镜框里,过些时日换一幅展示,聊补无处挂画之憾。
有一次,祖父回老家,父亲晚上看戏,文化馆和剧团经常送他票,为保险我睡前插上门栓,谁想父亲回来叫不醒我,无论是从前门或东侧的前后两个门。叫门声惊动了西侧的潘校长,他帮着喊,无济于事,父亲只好到他家与他一起撬开两家之间隔板钻了过来,在卧室前再打门撞门,我依旧沉睡,父亲慌了,借来潘家手电筒,操起晒衣服竹竿,穿过格子窗捅我的头,我才迷糊地起来迷糊地开门。第二天,方圆百米人家都在议论“昨晚谁家敲门敲不开”,潘校长对我说,“以前戏里说酒后叫不醒,不信,现在信了,而且,你还没喝酒”。两家之间胡乱钉上的隔板一直保留着,记载我年少时的沉睡和两家的相处。
住家东侧的两个门与精神病院的病房相对,中间只隔田地。我小学的吴老师不知何故住在那里,时常招呼我去她窗前聊天。一次,每天与我到养牛户取鲜奶的护士告诉我,吴老师昨晚发病,一直喊我的名字。有一天,病院跑出一个人闪进我家,哀求让他躲藏,我不敢吱声,待追赶的脚步声远去后他才离开。这两件事促使我认真对待邻居精神病院。
与精神病院交界的李家地南侧有一凸起山包,叫做“山仔头”,那是我们打仗进攻的山头。“山仔头”有一桑树,我的女同学们常光顾,几十年后聚会,当年的少女已成老奶奶,但回忆起上树吃桑椹,个个脸发光。山脚处一神秘小屋,里面满满当当地立着木刻的和泥捏的小人及神主牌,我没见过谁来祭拜,但贡品倒是时有更新。鸣凤告诉我,李贽(1527~1602)的神主牌也在里头,文革期间才烧掉,可见,这李家“公嫲厅”至少供了三百多年的祖先牌位。
三年困难时期,其实何止三年,好像老是饿肚子,有一天,一中食堂养的一只不大的猪死了,语文组的教师们冲进猪圈拉出死猪拖了约一百米到我家。个个褪去平日之优雅,进得家门就神采飞扬地叙说一路上的风光,谁谁谁要帮助杀猪,都被谢绝了。我家小天井瞬间变成屠宰场,那个柴火灶立大功,炉膛里烈火噼啪响,做物理实验的舅舅操着不知哪借来的大刀,成了屠夫,学校工友送来汽油灯吊在天井中央,发出呼呼的声响和耀眼的白光。一院子的人七手八脚七嘴八舌品头论足谈肥论瘦,空气中混杂着猪肉的香和猪粪的骚。我从邻居家借来杆称,大家饱食一顿后提上分得的猪肉,踏着月色回家,语文老师们为此得意了好长时间,这也是这个小屋最为辉煌的一夜。
离奇的故事还有,一天,一口棺木搬进卧室,是的,没错,一口棺木。那是个立式棺木,上边小下边大,加上顶和底一共六个面,最下层是扁扁的大抽屉。这叫做龛,专为置放僧人尼姑遗体而设计的。房东事先没打招呼,棺木到了才临时移动家具,措手不及。父母百无禁忌,放就放吧,拥挤的卧室里多了一个奇怪的“大木盒”。龛被安放在卧室西北角,沿着西墙和北墙摆放的两张床顶着它。龛底层的扁抽屉做何用?放细软随主人一起焚烧?对于那时的我,这抽屉倒是派上大用场。我天天头挨着它睡觉,在里头藏私货可是存取方便。过一段时间,龛搬出油漆,就在小天井与卧室之间的廊道上,一遍遍地漆,油漆干了又搬回老地方,折腾,我的宝贝也搬出搬进。棺木漆成红色,底色上有金色的荷花荷叶。1959年农历九日十九日,太婆去世,我去观音亭看她“做功德”,准确说是别人为她“做功德”。太婆坐在伴随我不知多少日夜的棺木里,手捧鲜花,烟雾缭绕,经声不断,功德圆满后被抬到观音亭底池塘边,与龛一起化为青烟。观音亭住持仙逝之日正好是观音菩萨出家之日,传说这一天观世音修成正果,进入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境界,又以菩萨身份乘愿普渡众生。如此巧合,其中因缘难以言说。
小时候知道太婆与李家有关系,但哪搞得清,她的名字也是我为写这篇文章才知道的。沈笑姑(1881~1959),亨年78岁,台湾蒋敏全先生近日告诉鸣凤“我最近为沈笑姑写了一篇论文。她是我們花坛崙仔顶庄沈家小姐,嫁给李清琦堂叔李培余。留有一触心录歌仔册。值得研究”。她的故事留待蒋先生叙说,这里先谈李培余。培余是字,名为李邦庆,是李清琦的堂叔,年纪却小于李清琦,他是秀才,“学历”没侄儿高,书法却更胜一筹,当年李家牌匾、墓碑之类多出自他手,据说李清琦的“翰林”“进士”牌匾也是他写的。目前存世的有他写于光绪二十六年,公元1900年,的手迹:“......此系石鹤侄该管之业日后不敢相争此据”。其字劲秀工整,婉丽雍容,是明清时期馆阁体书风,据说,他晚年以书写对联贴补家用。
李培余亲笔
当年,房东孩子称沈笑姑太婆,而不是太太婆,这事有点蹊跷,李家后人至今未搞清楚这个问题。上世纪五十年代,李鸣凤的弟弟李仲甫过继给无儿女的沈笑姑,对于李家来说,这应该是最好的方式。
当年我们无论是住在李家大院里或大院外,都是在李家古厝里转。
小山丛竹文化公园航拍图(选自网络。图中圈内的房子建于李清琦古厝)
近日我旧地重游拍照以作本文附图,归来喜忧参半。小山丛竹文化公园倒是不错,树影斑驳蝶飞鸟鸣,至少还有晚晴室和石牌坊是真的。最伤心的是小山公园南边的大城隍庙,荡然无存,变身后的小学里,只有大榕树依旧坚守在原先的大殿前。城隍庙照壁处站着泉州市文物管理委员会立的“府城隍庙遗址”石碑,碑的背面唠叨着此处曾经的辉煌和凄惨。至于梅石、一峰寺(观音亭)、白耇庙,都被铁栏杆封闭着,加之新冠病毒疫情期间不让进,隔着栏杆或穿过栏杆拍照就算了。文胜古地和执节古地都有小庙,老人们在庙前的大棚下打麻将。图9中第二排的左图,穿过开元寺的石栏杆,搬迁到西塔下的城隍庙照墙麒麟壁隐约可见,第三排的左图为一峰寺,其余的不一一介绍。许多古厝的后人看着老房子日益坍塌无力“修旧如旧”,而早些年推翻古厝新盖的房子,则面目全非。老房东家门前墙上有个小牌子,左上角是泉州标记东西塔,中间是中英文的“东亚文化之都,海上丝路起点。李清琦故居”,下边是“泉州语音导游”二维码。这算故居吗?只有门前那口井是故井。
古迹今况
房东的房子
在有历史有故事的古城小巷,在有历史有故事的古厝,住了十几年,近距离观察清末民初的人和物,与古迹再见,与历史作别,也算是一个难得的经历和缘分。现在,政府意识到有价值街巷和古厝的宝贵,鼓励保护和修缮,亡羊补牢总比不补的好,可惜绝大多数遗迹已不复存在。六十年前的古宅深院和耋耄老人随风逝去,六十年前的幼学孩童也已古稀,写下记忆中的鳞爪,留下时间的痕迹,不知有人读不?
2020年6月16日
注:本文关于李家的历史资料和图片,由李家后人李鸣凤先生和李仲甫先生提供。李清琦和李培余手书影像,由台湾彰化学者蒋敏全先生提供。特此致谢!
作者简介▼
涂帆,1950年生,2010年 华侨大学退休,岩土工程专业,教授,注册岩土工程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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地名古今”以强调原创为主。内容板块和栏目大致如下,文章字数以两三千字以内为宜。突出个人化,文字尽量讲究而有韵味。
1、我说地名|以个人视角讲述熟悉的地名历史变迁和故事,避免面面俱到,避免罗列概念。突出个人对地名的理解和历史变迁的解读。
2、倾听讲述|每个村庄、每个街巷,都有说不完的人与地名故事,每个人都是一本大书,倾听讲述,以细节勾勒岁月流逝中的、难以重现的故事。
3、我的漂泊|许多人的人生旅程,会在迁徙、漂泊中走过。用印象最深的几个地名,穿插个人的成长史、生活史,本身就是地名古今不可缺少的内容。
4、故居寻访|千百年来,每个地方都有影响历史、文化的名人,故居寻访,在寻访中解读名人,使之古今融合。同样避免面面俱到,写最能触动自己的地方即可。
5、行走天下|旅行已成为当今时尚所在。如何行走,如何把旅行化为自己生活、精神的一部分,把旅行与异地观感融为一体,既是游记,也有颇为充实、敏锐的诗意表达,这是最值得期待的行走天下。
6、回家的路|远离故乡的人,心中永远牵挂故乡。每次踏上归家之路,会是一种全新的体验。儿时的星星点点的记忆,家庭几代人的酸甜苦辣、悲欢离合,都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素材。一棵树,一口井,一家人,左邻右舍,都是故乡难忘的记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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留存乡愁 叙说古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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